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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最后一片葉子》
華盛頓廣場往西有一小片地區(qū)的街道橫七豎八，像亂攤著的小布條，名曰胡同區(qū)。休易與喬安西兩人的畫室就是在這胡同區(qū)里一棟矮墩墩的三層磚房的頂層。她們同樣愛好藝術(shù)，同樣吃著涼拌萵苣，同樣穿著大袖管衣服，這一來，便合租了一間房作畫室。這是五月間的事。
到了十一月，一位冷酷、看不見的不速之客闖進了這一帶，伸出只冰涼的手今天碰碰這個，明天碰碰那個。醫(yī)生稱這位客人為“肺炎”。這瘟神簡直橫行無忌，害起人來一動手就幾十個，但走到長著青苔、迷宮似的“胡同區(qū)”，他放慢了腳步。
你決不會說肺炎先生是位老俠士。他偏偏就打了喬安西。喬安西躺在油漆鐵床上沒有力氣動彈，兩眼呆望著荷蘭式小窗對面的磚墻。
一天上午，那位忙碌的醫(yī)生皺皺灰色濃眉，把休易叫到過道里。
“現(xiàn)在十成希望只剩下一成。”醫(yī)生一邊甩下體溫表里的水銀一邊說，“這成希望取決于她抱不抱活下去的決心。這位小姐已經(jīng)認定自己再也好不了。就不知她還有什么心事嗎？”
“她——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畫那不勒斯灣。”休易答道。
“畫畫？你扯到哪兒去哪！我是問她心里有沒有還留戀的事。比方說，心里還會想著哪位男人。”
“男人？男人還會值得她想？”休易的聲音尖得像單簧口琴，“沒這種事，醫(yī)生。”
“那就麻煩了。”醫(yī)生說，“我一定盡力而為，凡醫(yī)學(xué)上有的辦法都會采用。但是如果病人盤算起會有多少輛馬車送葬來，藥物的療效就要打個對折。要是她能問起今年冬天大衣的衣袖時興什么式樣，那么我對你說吧，她的希望就不是一成，而是兩成。”
醫(yī)生走了以后，休易到畫室里哭了一場，把一條日本餐巾全哭濕了。哭過以后她拿著畫板昂首闊步走進喬安西的房間，還一邊吹口哨。
喬安西臉朝窗躺在被窩里，一動沒動。休易以為她睡著了，便不吹了。
她擺好畫板，開始替雜志社作小說的鋼筆畫插圖。年輕作者要踏上文學(xué)之路得先替雜志社寫短篇小說，美術(shù)工作者要闖出藝術(shù)之路得先替雜志社作小說的插圖。
小說的主人公是愛達荷州的牛仔，休易在畫主人公穿的漂亮馬褲和單眼鏡時，好幾次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。她趕緊走到床邊。
喬安西睜大著眼在望窗外，邊數(shù)數(shù)，是倒著數(shù)的。
“十二”，她數(shù)著。過了一會，“十一”。又過了會，“十”，“九”。又過了會，“八”，“七”，兩個數(shù)幾乎是接著數(shù)。
休易覺得奇怪，看著窗外。有什么可數(shù)呢？見到的只是個空蕩蕩的冷落院子和二十英尺外一棟磚房的墻。一根老而又老的藤趴在墻上，藤葉幾乎全被冷颼颼的秋風(fēng)吹落，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還緊貼在破敗的墻上。
“怎么啦？”休易問。
“六。”喬安西又在數(shù)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，“現(xiàn)在落得快了。三天前還有將近一百，叫我數(shù)得頭發(fā)痛。現(xiàn)在容易。又掉了一片，只剩下五片。”
“五片什么？快跟我說。”
“五片藤葉。那根藤上的。等最后一片掉下來，我也就完了。早三天我已經(jīng)明白。難道醫(yī)生沒對你說？”
“快別胡思亂想啦！”休易覺得這太荒唐，不屑一顧地說，“一根老藤上的葉子跟你的病好不好得了有什么相干！丫頭，別亂來，就因為你平日里喜歡那根藤。不要這么傻里傻氣。今天上午醫(yī)生還對我說，你很快好起來的希望是——讓我想想他的原話來著——對啦，他說你的希望有九成！來，喝點兒湯，喝了我就再畫畫，賣給編輯，得了錢給你這病娃娃買名牌紫葡萄酒，再買點豬排，給我自己解饞。”
“葡萄酒用不著再買，”喬安西說，眼睛還盯著窗外，“又掉了一片。湯我也不要。只剩下四片葉了。要是天黑前我看到最后一片掉下來就好，見到了我也好閉眼。”
“喬安西，你聽我的，閉上眼睛，別再看窗外，等我把這幅插圖畫完，怎么樣？”休易彎下身對她說，“這些畫明天等著交。畫畫光線得好，要不然，我就會把窗簾放下。”
“那你不能到別的房間畫？”喬安西沒好氣地反問。
“我得在這兒陪著你。再說，我也不能讓你看著幾片藤葉發(fā)傻氣。”休易答道。
“那你畫完了得告訴我，我想看著最后一片飄下來。”喬安西邊說邊閉上眼睛，臉慘白，躺著不動，像尊倒下的石膏像，“我不愿再等。也不愿想什么。一切我都不要了，只愿像一片沒有了生命力的敗葉一樣，往下飄，飄。”
“安心睡一會吧，”休易說，“我畫退休的老礦工要個模特兒，得找貝爾曼來。我只出去一會兒。別動，等我回來。”
貝爾曼老頭也能畫畫，就住在下面一樓。他已年過六旬，頭像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獸的森林神，身子像小鬼，胡須像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，鬈曲著從頭順身子往下垂。他作畫沒搞出個名堂來，揮舞了四十年的畫筆，卻連藝術(shù)女神的長衫邊都沒碰著。他一心要畫出個驚人之作，但至今還沒開筆。近些年除了涂涂抹抹弄一張商業(yè)畫或廣告畫，他什么也沒搞，就靠替這一帶請不起職業(yè)模特兒的年輕畫家當模特兒掙幾個錢。他喝起杜松子酒來沒有節(jié)制，還不停叨念要搞的驚人之作。此外這小個子老頭像個兇神惡煞，誰軟綿綿的就瞧不起誰，自詡為保護樓上兩位年輕畫家的看家猛犬。
休易去時貝爾曼果然在樓下他那間又暗又邋遢的房間里，渾身酒氣沖天。屋角里畫架上繃著塊白畫布，就等畫上幅驚人之作，但等了二十五年還是一筆未畫。休易告訴他，喬安西在胡思亂想，把自己比作一片弱不禁風(fēng)的藤葉，等到力氣虧空，在這世界再也巴不住時，會飄落下來。
貝爾曼老頭的一雙紅眼睛正不停地流淚，但聽到這般白癡似的胡想，他連鄙薄帶挖苦地叫了一陣。
“什么話！”他嚷著，“看到混賬藤葉子掉了就會想死，陽世上還真有這種蠢貨？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聽說。叫我陪你們胡鬧，當什么退休的笨驢子的模特兒，我可不愛干。你怎么讓那種怪事鉆到她腦瓜子里去啦？哎喲，喬安西那小家伙也可憐。”
“她病得厲害，身體太虛弱。”休易說，“腦子燒糊涂了，老胡思亂想。貝爾曼先生，既然你不愿給我當模特兒，那就算了，沒關(guān)系。不過我看，你這老頭也夠嗆，太啰唆。”
“你們女人就是女人！”貝爾曼又是大喊大叫起來，“誰說的我不愿？走吧，我跟你去。這老半天我的話意思就是愿意。天老爺！喬安西小姐是大好人，怎么就病倒在這種地方？哪天我畫出張絕妙的畫，我們一塊兒遠走高飛。老天爺！行啦。”
兩人上樓時喬安西睡著了。休易把窗簾放得嚴嚴實實，打個手勢把貝爾曼帶進了另一間房。他們在房里瞧著窗外的那根藤，心里不由得害怕。接著，兩人你看我，我看你，好一會沒說話。冰冷的雨在不停地下，還夾著雪。貝爾曼穿件舊藍色襯衫，坐到水壺上當退休的礦工。
休易只睡了一個小時，到早上醒來時，只見喬安西睜大兩只無神的眼睛盯住放了下來的綠窗簾。
“卷起來，我要看。”她有氣無力說。
休易照辦了，也是有氣無力。
可是，看啊！經(jīng)過漫漫長夜的一夜風(fēng)吹雨打，竟然還有一片藤葉趴在磚墻上。
這是藤上的最后一片葉，葉柄附近依舊深綠，但鋸齒形邊緣已經(jīng)枯敗發(fā)黃。它頑強地掛在離地面二十英尺高的一根枝上。“這是最后一片葉，”喬安西說，“我還以為晚上它準會掉。我聽見了風(fēng)聲。今天它會掉的，我的死期也就來了。”
“乖乖，乖乖！你不愿為自己著想也得為我著想。丟下我怎么辦呢？”休易說，把消瘦的臉貼到枕頭上。
但是喬安西沒有答話。即將踏上黃泉路的人的心靈是無比孤寂的。喬安西與朋友、與人世一步一步拉開了距離，而幻覺在這時間便越來越難擺脫。
這一天慢慢過去了，天色盡管已暗下來，她們還是能看見那片孤零零的藤葉牢牢趴在墻上。后來，夜幕降臨，北風(fēng)又緊，雨敲打著窗戶，也從矮矮的荷蘭式屋檐上傾瀉而下。
天剛亮，喬安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拉開窗簾。
藤葉還在。
喬安西躺在床上久久看著。后來她叫喚休易，休易正在翻動煤氣爐上雞湯里的雞。
喬安西說：“休易，我太不應(yīng)該。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的，那片葉子老掉不下來，可見我原來心緒不好。想死是罪過。你這就給我盛點雞湯來，還有牛奶，牛奶里擱點葡萄酒——等等！先拿面小鏡子來，再把幾個枕頭墊到我身邊，讓我坐起來看你燒菜。”
過了一小時，她說：
“休易，我希望以后能去畫那不勒斯灣。”
下午醫(yī)生來了。醫(yī)生剛走，休易找個借口跑進走廊。
“有五成希望。”醫(yī)生握著休易的手，說，“只要護理得好，就能戰(zhàn)勝疾病。現(xiàn)在我得去樓下看另一個病人。他叫貝爾曼，肯定也是個畫畫的。又是肺炎。他年紀大，體質(zhì)弱，病又來勢兇，已經(jīng)沒有了希望，但今天還是要送醫(yī)院，醫(yī)院的條件好些。”
第二天，醫(yī)生對休易說：“她脫離了危險期。你們勝利了。剩下的事是營養(yǎng)和護理。”
這天下午，休易坐到喬安西躺的床上，織著條根本用不著的藍色羊毛披肩，已經(jīng)無憂無慮。織著織著，她伸出只手連人帶枕頭摟著喬安西。
“有件事告訴你，小寶貝。”她說，“貝爾曼先生得肺炎，今天死在醫(yī)院。他只病了兩天。頭一天早上看門人在樓下房間發(fā)現(xiàn)他難受得要命，衣服、鞋子全濕了，摸起來冰涼。誰也猜不著他在又是風(fēng)又是雨的夜晚上哪兒去了。后來他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盞燈籠，還亮著，又發(fā)現(xiàn)樓梯搬動了地方，幾枝畫筆東一枝西一枝扔著，一塊調(diào)色板上調(diào)了綠顏料和黃顏料。現(xiàn)在你看窗外，乖乖。墻上還趴著最后一片藤葉。你不是奇怪為什么風(fēng)吹著它也不飄不動嗎？唉，親愛的，那是貝爾曼的杰作。在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的晚上，他在墻上又畫了一片。”
閱讀練習(xí)·探究
一、為什么說“最后一片葉子”是貝爾曼的杰作？
二、課文對貝爾曼的有關(guān)描述，哪些地方可看出他具備了“最后行動”的基礎(chǔ)？
三、有人認為，如果不讓休易告訴喬安西“最后一片葉子”是貝爾曼畫的，二十留給喬安西自己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樣寫更含蓄動人。你同意不同意，為什么？
四、下面兩組句子，第一組是對原文的兩種譯法，第二組是對課文句子的改寫。注意加點處，說說哪種譯法（寫法）更好。
1.①天剛蒙蒙亮，瓊西（即喬安西）就毫不留情地吩咐拉起窗簾來。
那片藤葉仍然在那里。
瓊西躺著對它看了許久。……
“我是一個壞孩子，蘇娣（即休易），”瓊西說，“天意讓那片最后的藤葉留在那里，證明我是多么壞。想死是有罪過的……”
②天剛亮，喬安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拉開窗簾。
藤葉還在。
喬安西躺在床上久久看著。……
喬安西說：“休易，我太不應(yīng)該。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的，那片葉子老掉不下來，可見我原來心緒不好。想死是罪過……”
2.①課文句：醫(yī)生走了以后，休易到畫室里哭了一場，把一條日本餐巾全哭濕了。哭過以后她拿著畫板昂首闊步走進喬安西的房間，還一邊吹口哨。
②改寫句：醫(yī)生走了以后，休易到畫室里哭了一場，她哭得好傷心，流了很多眼淚。哭過以后她拿著畫板裝出毫不擔(dān)心、很輕松的樣子走進喬安西的房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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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老師
女，中教中級職稱
教材體系熟練，知識淵博，講課生動有趣，條例清楚，旁征博引。大姐姐一般的溫婉，通透明晰的講述方式。
